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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安婷國北教畢典致詞全文:「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

本篇為劉安婷在2019年6月15日於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畢業典禮分享的逐字稿。

校長、老師、各位貴賓,大家好:

今天能夠來國北教的畢業典禮分享,對我來說非常的特別。不只是因為過去幾年我所帶領的組織Teach For Taiwan與國北有非常密切的合作、受到非常多國北老師們的照顧,更重要的是,三十六年前,我的媽媽也是台下的一份子。這些年來,只要問到他是哪畢業的,她總是抬頭挺胸的說:「就是國北!」

因此,其實今天要來分享以前,我已經緊張了好幾個禮拜,因為我幾乎從來沒有演講是媽媽坐在下面聽。前幾天,我忍不住打電話問她,問她:還是換成你分享好了?畢竟你當年成績不是也不錯嗎,書也教得不錯,算是優秀校友,比我來講名正言順多了。

沒想到我媽媽比我更緊張,他說:「拜託不要害我啊,其實我以前沒跟你說,我當年都帶同學偷偷翻牆去國父紀念館聽音樂會,趕在晚點名以前再翻回來; 而且,教官說,要大家都要加入國民黨,我偏偏不要,還被登記起來; 還有,那時候規定,男生女生要講話,要先去訓導處登記要講什麼內容,然後在主任面前說,結果我還是都偷跑去復興南路上約會,有一次還差點被校長看到。所以,你去國北說什麼都可以,拜託就是不要爆我這些料啊。」

所以,報告校長,今天我特別把她與她在復興南路上約會的對象都請來現場,看看學校有沒有需要怎麼處理。(笑)

當然,這些現在都是玩笑話。將近四十年來,台灣變了很多,國北也不完全是我媽媽所記得的樣子。比起四十年,大學畢業不到十年的我,實在不覺得我有什麼豐功偉業或人生大道理能跟大家分享。不過,在這特別的地方,我倒真的是想聊聊你們這位有時會偷犯規,有時會突然很認真的可愛大學姊。我想從兩個她讓我印象深刻的小故事說起。

(在我分享下去以前,我想先提一下,我爸爸今天也在現場,他也是位非常有故事的人,據說當年他可是穿著白色喇叭褲與恨天高來接我媽去約會的。不過因為今天是在國北,所以爸爸,拍謝,我就先不說你的故事。如果有一天,你隔壁那間母校找我去說話,我再來好好講你當年的英姿煥發。)


第一個小故事:小時候,我常覺得我媽是個很怪的人。因為她熱愛聽音樂會,所以我時不時可以跟著她,從台中上台北去到莊嚴的中山堂、國父紀念館、甚至是國家音樂廳。在音樂廳裡,音樂演奏到一半的時候,我常常喜歡轉頭偷看他– 長長的捲髮輕輕的飄逸著、身上穿著漂亮的長洋裝、鼻子可以聞到他淡淡的香水,我會覺得我的媽媽是全世界最有氣質、最美麗的人。我回到家中會偷偷穿她的高跟鞋,偷偷許願,我長大也可以像他這樣。

在此同時,在九二一大地震前後,我們需要翻修我們台中的老家。每天放學,她也會時常帶著我去工地監工。每次去的路上,媽媽總會繞路去買些工人大哥們喜歡喝的蠻牛、維士比、或是台中知名的老賴紅茶、有時也會帶些鹹酥雞、排骨便當。來到工地時,她便會自然的吆喝大哥們,大哥們通常穿著白色吊嘎、有時候甚至裸著上身,有些人笑的時候會露出大紅色的牙齒,聽到我媽叫他們,他們會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用毛巾擦擦汗,把毛巾掛在肩膀上,就跟我媽媽一起在路邊找塊磚頭蹲著,一邊吃吃喝喝、一邊抬槓。

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我一度很難接受這個畫面。前一晚那個還跟我在國家音樂廳的飄飄然的仙女,現在怎麼蹲在這個髒兮兮的工地,跟這些滿身汗味、講話粗俗的大叔們混在一起?所以,一開始,我拒絕跟他們一起蹲下來,就站在旁邊狐疑地盯著他們。媽媽看到了,就問我:「安婷,你怎麼了?為什麼不一起來吃?」我回說:「我比較喜歡當聽音樂會的那種高貴的人。」

媽媽忽然很嚴肅地站起來、蹲在我面前,跟我說:

 劉安婷,如果你覺得,那些穿得漂亮去聽音樂會的人才叫高貴,你就錯了。如果你要找一個真正高貴的人,你不可以看他外面長什麼樣子,即使是看起來不討喜或不起眼的人,你要看他跟不一樣的人是怎麼說話的。

這是第一個故事。


第二個小故事:長大一點後,我有時仍覺得你們這大學姊有點怪。幾年前,我陪她上陽明山中山樓,因為她獲選全國「教育奉獻獎」,要去參加隆重的頒獎典禮。這個獎號稱「退休人員的師鐸獎」,那年全國只有13人獲選,我們全家都覺得與有榮焉。在上山路上,他問我:「啊,等等頒獎是不是會要想一些得獎感言?我還沒想誒,怎麼辦?」我回他:「你有那麼多優秀學生,有一大票考上第一志願的,你就舉幾個印象深刻的講,大家一定就知道你有多會教啦!」

結果,他反問我:「安婷,你記得你的小學學弟阿傑(化名)嗎?」我回:「我記得啊,全校應該沒有人不記得他吧。」她頓了幾秒鐘,說:「他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學生之一,有機會的話我會想講他的故事。」我瞬間覺得有點暈車,震驚的說:「你是說那個一天到晚被叫去訓導處罵的阿傑嗎?為什麼是他?」

她說:「我還記得他小學一年級的樣子,上課的時候是有一點調皮,有時候不太坐得住,我也知道他的爸爸媽媽感情不是很好,有時會影響到他,可是我就是盡可能找些時間跟他多聊聊天,他也都還願意聽老師的話。有趣的是,每到下課,其他小朋友都咻~的衝出去,就只有他衝出去之後,會再跑回來問我:『老師,我可以幫你倒垃圾嗎?』小朋友通常最討厭倒垃圾了。所以當他這樣問我的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一個懂得感恩的小朋友,常常鼓勵他。」

「後來,他上三年級之後,碰到一個也是很認真、但是風格很不一樣的老師。老師可能對於他的行為覺得不能容忍、需要嚴格管教,因此常常經過他們教室,就會聽到老師大聲的在罵他:『孺子不可教也!』,甚至是更刺激性的語言。當然,我不知道有沒有發生其他的事,只知道慢慢的,阿傑開始出現越來越強烈的反抗行為,被罵的時候會大聲回嘴老師:『反正你們都覺得我爛透了,我就再更爛給你們看!』後來,甚至出現想要肢體攻擊其他老師的行為,被通報成全校的問題學生。」

「可是,你知道嗎,在這些事情沸沸揚揚發生的同時,阿傑還是常常在下課的時候,跑回我的教室,在窗戶外面探出頭來,問我:『老師,我可以幫你倒垃圾嗎?』」

「那段時間,阿傑的媽媽有時會擔心的回來找我談。我會跟他說,我們要嚴肅的告訴他真的做錯了事,可是也要常常告訴他,我們有看見他的善良。」

「有些人會跟我說,你會說他好,只是因為你教他的時候他還小,還沒把那些叛逆的行為展現出來罷了!」

「或許吧,孩子成長每個階段確實會不一樣。可是,」她轉頭對我說:

小孩,你要記得,看起來再完美的人也會有跌倒的時候,看起來再差勁的人,也有造物主原本在他身上的美好心意。

我問她:「後來呢?阿傑後來怎麼了?」

「後來阿傑畢業後沒多久,你知道我剛好得請長期病假,請假前,我特別請學校如果有阿傑的消息要跟我說。他們跟我說,阿傑上國中之後常常在夜市閒晃,看起來好像不良少年,擔心他誤入歧途了。我只能一直從旁邊關心他們家。」

「最近,這麼多年後,我在路上碰到他媽媽,他說,阿傑現在出社會了,找了一份正當的工作。媽媽說他非常非常謝謝我。他還告訴我,阿傑說,老師是他的貴人。」


講到這裡,大家或許覺得,雖然我說我媽媽奇怪,但可能更奇怪的是我。為什麼要在畢業典禮講這些看起來不太相關的故事?

我大學畢業時,學校也很用心地請了許多講者來演講,他們都告訴我們許多成功的秘訣、告訴我們要勇敢追夢、不要害怕困難、祝福我們有璀璨光明的未來。雖然這些訊息很棒,然而走出學校後,認識了更多人、經歷了更多事,我才發現:

那些精彩的演講不一定有預備我面對出校門之後,對現實的失望、對自己的質疑、對於大社會的無力。

曾經有好幾度,我覺得我遍體鱗傷,走不下去了。

回頭看,如果有什麼是我希望畢業時就能知道的「畢修課」(今年國北教畢業典禮的主題),其實也是當我掉到最谷底的時候發現的:

我看見,在極度的黑暗中,總仍是有光、有希望。這些光,老實說,沒有來自成功人士或偉人傳記,而是來自在我週遭、平凡到容易被我忽視的真誠互動中。

所以,親愛的畢業生,在今天所剩不多的時間中,允許我嘗試將這些我所看見的光,轉化為對你們的幾堂「畢修課」,或者就說是「畢業禮物」吧!

第一份禮物,我把它叫做「蹲下」。

我們現在身旁所面對的挑戰,或許不像我媽媽當年一樣,只是跟外表、背景跟她看起來差很多的的工人大哥們在工地上合作。環視我們四周,從我們日常的決定、到最近各樣的社會議題中,不論是在街頭上、網路上、還是電話前,在台北、高雄、還是在香港,都可能讓我們發現,甚至是就在我們自己家中,我們都常常碰到乍看之下好像跟自己來自全然不同的世界、甚至好像是平行時空、講不同語言的人。有時候真的會覺得很挫折,自己明明就是有道理的、是有批判思考能力的,卻無法被理解與接受,甚至要被攻擊、撕裂。這幾年,我好幾次覺得曾經有的熱情就要這樣被消磨殆盡。

如果,未來,你也有這樣覺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時候,我希望你願意試試這份名叫「蹲下」的禮物。甚至,就找個意見與你極盡不同的人,蹲下來,暫時閉上嘴巴,用好奇取代先入為主,好好的聽、再好好的說。這中間一定會有很不舒服的時候,但我渴望你會像我一樣,慢慢地體會這份禮物的美好:蹲下來,允許我們暫時放下指責與抗拒,創造真實的連結。在連結中,我們或許就會發現,其實我們沒有想像中那麼不一樣:我們都是人,都有恐懼、有期待、有要保護的、也有害怕失去的事物。蹲下來,放下一些自己,我們才能有新的眼光看待彼此。蹲下來,不要放棄對話,因為拆毀是簡單的,建造才是困難的。多一點信任,我們這個世代才有機會建造更包容的社會,帶領更多人一起往前走。

第二份禮物,我把它叫做「堅定」。

有人說,年輕的代名詞是勇敢,因為只有年輕的時候,我們敢不顧他人眼光的為我們所看到的不公不義大力的發出聲音。很多人跟我說,等到你年紀大一些就會懂,撞得頭破血流也無法改變社會的巨大結構,還不如找份安定的工作,不要管太多。

我真切的希望,不論畢業多久,我們永遠不會對不正義無感,勇敢不該只是年輕的代名詞。但我們確實會受傷,現實也確實會澆熄許多人心中曾經有的火,包括我自己在內。在這些時候,老實說,選擇不在乎或把事情當成是別人的責任,真的會好受很多。

若有一天,你也感到無力的時候,我希望你願意考慮拿出這份名為「堅定」的禮物。我很喜歡藍佩嘉老師幾天前在台大社會系的畢業典禮上說的:

如果結構像是一道牆,這道牆之所以被築起,是因為每個人都貢獻了一塊磚。改變絕非一蹴可幾,但絕對是可能的,讓我們一塊一塊磚頭地來吧。

「堅定」這份禮物,是為了讓我們可以正視我們的痛與失望,卻不致冷淡與絕望。

親愛的畢業生,不要害怕風,不要害怕雨,要打開「堅定」這份禮物:用力守護你的初心,專注看著遠方的北極星,要有信心,知道改變雖然還沒發生、雖然還看不見,卻絕對是可能的。

第三份,也是最後一份禮物,我把它叫做「溫柔」。

這份禮物,建議要常常與「堅定」搭配使用。如同我的媽媽面對阿傑,如果只有「堅定」,我們可能會不小心把自己看作是正義的化身,被善與惡、對與錯的二分法框住,而看不見,在「惡行」的背後,時常也有大結構中層層的傷害與誤解,更看不見,自己身上可能也有刺。當我們與惡的距離越近,我們可能會在心碎中產生更多困惑。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了這個困惑,我希望你願意拿出「溫柔」這份禮物。溫柔不等於示弱,更不是要削弱我們的堅定。

馬丁路德金恩博士在帶領群眾對抗種族歧視的時候,常對跟隨他的人們大聲疾呼:

我們要用我們每一分每一寸的力氣,我們只要還活著一天,就要堅定對抗這些不公平,沒有任何事可以讓我們妥協。但是在此過程中,我們更不能妥協的,是我們愛人的義務。黑暗不能驅走黑暗,只有光能夠驅走黑暗。如果我們也加入仇恨的行列,我們只會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事,值得讓我們允許仇恨進入我們的心。因此,讓我們斥責歧視的行為,卻要愛那些歧視我們的人,因為一顆溫柔愛人的心是我們改變人最重要的武器。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我37歲的媽媽忽然被診斷出乳癌。在短短幾天內,她切除了一邊的乳房,請理髮師剃光她的頭髮,開始相當折磨人的化療。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能會失去她。我開始加倍的努力讀書,我想,如果我表現更好,他會更愛我,就更不會願意放下我離開這個世界。有一天,剛結束某次化療療程的媽媽虛弱的躺在家中的床上,在那之前,我已經將我考第一名的獎狀放在房間裡想給他看。忽然,我聽到她輕輕的呼喚我。我進到房間裡,她讓我躺在她身邊,然後溫柔的對我說:「小孩,如果有一天媽媽走了,你要記得,在你有能力討好我以前,就算你考最後一名、就算你做錯事被關到監獄裡,我早就已經愛你了。」

到今天,我都深深珍藏這份名為「溫柔」的禮物,尤其當我感到憤怒,我會打開這份禮物,提醒我自己:

一個人不該只是因為已經證明他的價值了才被看見,而更是因為在最脆弱、最醜陋、在什麼都還不能回報的時候仍然被看見,才能活出自己真正的價值。

甚至,對於在懸崖邊的人,這份「溫柔」這可能是挽救一生的訊息。

其實,就在我來演講的前兩天,醫生才跟我確認,我的肚子裡也懷了一個女兒。所以,今天,在最後,我想傳承你們的大學姊最喜歡的一句話之一來祝福你們、也祝福我肚子裡的孩子:

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

親愛的畢業生,親愛的小孩,這個世界確實充滿患難,因此我不希望單純祝福你們「成功」,但我希望祝福你們能擁有「成熟」的生命。雖然許多的你們未來不會在教室中工作,不過「教育」兩字仍在你的母校校名中,而且本來在這社會裡,所有問題、所有人本來就都與教育難以脫離關係。所以,既然都是教育人,不論在哪裡,我們就有責任不只愛我們自己的孩子、有責任不成為憤世忌俗的大人。即使面對患難,願我們始終願意蹲下傾聽與對話,願我們左手堅定地高舉公平正義的同時,右手不要忘了溫柔與慈愛,在黑暗中帶來光,為我們的下一代種下更多的盼望。

我的媽媽是國北72級的林宜蓉。40年前那個每天在紅樓裡練鋼琴的女生,從國北畢業後的日子裡,用她的生命祝福了無數的生命,包括我自己的、甚至還有我的下一代。我以身為他的女兒為榮,也以國北為榮。在這特別的日子、特別的地方,我心中非常滿足,深深祝福大家:不要小看自己年輕,要勇敢成為自己喜歡的大人。願我們的生命都能成為自己與別人的祝福。謝謝大家今天邀請我來,畢業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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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有架構地理解現況,TFT 以心理學家 Urie Bronfenbrenner 的生態系統理論為架構,從「教師」、「學校」、「生活環境」、「多元需求」、「證據」等五大面向切入,了解台灣正規教育系統在孩子成長發展的生態系各層次中扮演什麼角色,又如何影響每個孩子能否接受優質教育。最後,也整理一些我們在實踐平權優質教育上的重要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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